牧马人小说原著鲁奖获奖作品《荒原上》:人心的荒凉才是真正的荒原丨书香

  翻开索南才让的小说集《荒原上》,粗粝冷峻的青灰色荒原,是冬日草原真正的面貌。季节变换,牧场青了又黄,黄了又青,年轻一代的牧民在传统与现代、荒原与都市之间“转场”。

  “我感恩我的草原,我想用我的文字,真诚地书写广袤的草原,和草原上那些可亲可敬的人们。”尽管荒原是一个特定文学书写的场域,但读者仍可以从一个个亲切饱满的故事中,看到世间到处皆可能发生的纠葛。本期《书香》携手北方民族大学师生共读《荒原上》,让我们跟随青年牧民索南才让一起感受“人与活着”。

  蒙古族作家索南才让1985年出生在青海,是近年来小说界涌现出的一颗新星。十几年的文学创作之路,他始终围绕青海故地的草原风情和牧民生活深情书写,创作了中短篇小说集《荒原上》《巡山队》《存在的丰饶》《我是一个牧马人》,长篇小说《野色失痕》《哈桑的岛屿》等作品。

  “一边放牧一边写小说,他沿着我们不曾走过的通道,打开了那扇我们不曾打开的门。”发表于2020年第5期《收获》的中篇小说《荒原上》,散发出硬朗又柔软的草原荒野气息。巧妙的匠心和深邃的思想,体现了索南才让在小说创作中的艺术探求和对人性的多重思考。

  索南才让创作《荒原上》是在2009年。当时他在北京一家现代雕塑公司工作,写作用的不锈钢小书桌上,雕刻着“时光不负有心人”几个字。

  《荒原上》第一稿是写在黑皮速写本子上的,他写了两个月,完成草稿时已经是冬天。那年春节,他守在厂子里没有回家。到了春天,他已经把这部中篇小说修改了一遍,又誊写在速写本上。然而,当他第一次带着这部作品去一家知名杂志社时,他已经预感到它的命运——石沉大海。

  在遇到《收获》杂志编辑吴越之前,索南才让没有放弃,一直在重写《荒原上》,“我觉得尽管有很多问题,但它仍然是一部有可取之处的小说。所以只好一遍遍地重写、修改,几乎每一句话都用我觉得最适合的方式重写了一遍,过段时间又觉得不对,再改再写……”

  人心的荒凉才是真正的荒原,正因如此,索南才让对当代草原青年精神荒凉的诊断与批判,也打动了无数读者。2022年8月,《荒原上》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。

  小说集《荒原上》由10个游牧故事组成。作者索南才让以冷峻客观的语言、强烈克制的情感,描写了青海的草原游牧生活、普通人的喜怒哀乐,以及主人公在坚守还是离开草原的抉择中流露出的浓厚乡愁。伴随地方性书写与对不同生命状态的展示,为读者建构了一个充满苦难而又坚韧的世界。

  索南才让对草原环境与游牧生活的地域性展现和审美化表征,呈现了一个别样的世界。这里不是艾略特笔下的荒原,而是如《山海经》所述“东海之外,大荒之中,有山名曰大言,日月所出”,这片土地表面上看是一片荒野,辽阔、寂静又枯燥,但事实上,它所具有的鲜明地域特色和强大生命力,无私孕育了人类、动物、植物……他们和谐、顽强地生活在这个自然环境恶劣的地方,构成了一个有机的游牧生态系统。

  草原是牧民赖以生存的家园。作为土生土长的牧民作家,作者把三十多年的草原生活阅历凝练成小说的背景语言,自然流畅细腻地呈现了草原生活和牧人情感。

  草原退化和鼠患始终是困扰牧民生产生活的头等大事。《荒原上》整个故事都围绕灭鼠行动展开。肩负着特殊的使命,6个牧民组成的灭鼠工作队当即进山。大雪飞扬、寒风凛冽、东风扎在脸上吹,灭鼠工作队所要工作的昂冷荒原又冰又干。他们坐在拖拉机上颠簸、抖动、摇摆,路仿佛被无限拉长,身体的疼痛和寒冷感觉被无限放大。在这样艰难的条件下,灭鼠工作队顶风冒雪在荒郊野外驻扎3个多月,让读者切身感受到牧民对草原浓烈的爱惜之情。

  打动我的不止于故事本身,而是一字一句呈现的草原生活的细节。作者对文字细致入微的捕捉力,让读者产生身临其境之感。比如,草原恶劣的气候环境决定人类必须跟随四季更替而迁徙。小说中,人们在夏冬季牧场之间轮换,每年的转场不仅能让草原休养生息,还制造了浪漫的邂逅。此外,草原食物充满了地域特色,青稞酒、糌粑、锅盔馍馍、浓郁的酥油茶,这些食物的香气仿佛伴着阅读的深入迎面扑来,刺激着读者的味蕾。

  荒原孕育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。在作者笔下,每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都像一部史书,动物有生命传记,草原也有荣枯历史,朝气蓬勃或死气沉沉,跌宕起伏而波澜壮阔,呈现了不同生命的荣耀与没落、顺境与困境。作者在生命的动态书写中,追问生与死的难题、捕捉生命的意义和价值,平静地表达了对一切生命的悲悯情怀。

  索南才让刻画了草原上鲜活的人物群像,确罗、兀斯、金嘎……在灭鼠刚开始的日子里,他们白天灭鼠,晚上打麻将、讲故事,或是出去寻找爱情。然而,在鼠疫长时间的压抑之下,人们的情绪从悠闲和轻快转向了压抑和沉闷。面对昼短夜长的荒原,队友们靠着卡尔诺讲故事熬过长夜,他们听了《平凡的世界》《白鹿原》《鲁滨逊漂流记》《飘》《堂吉诃德》《高老头》,博学健谈的卡尔诺鲜活得仿佛是我们身边的朋友。

  在这些人物形象中,最让人难忘的无疑是金嘎。在作者的谋篇布局下,荒原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封闭世界,为人性的展现预设了空间。金嘎最初是软弱的,然而随着故事的推进,他所展现的真诚善良、忠诚可靠、超强的学习能力,无不让人喜爱。小说中,人物的碰撞冲突也随着金嘎的死亡达到顶峰。金嘎永远地留在了草原上,有朝一日走出草原,成为他永远无法实现的梦想,就像他经常用普通话大声朗诵的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”。

  在作者看来,万物有灵。除了人类的驯养动物,草原上人类的劲敌老鼠也有生命和尊严。牧民们虽然痛恨老鼠,称之为“仇敌”,却“从没想过要灭绝所有的老鼠”。老鼠破坏草原的生态系统,是为了获得粮食生存下去,而大家同样是为了生存去灭鼠,因此老鼠与人类是平等的,正如兀斯说的,“这也是跟我们一样有气的东西,是命”。

  边地文学作为一种呈现方法,可以充分展示、叙述与理解中华文化的复杂性、丰富性。这类文学既向内挖掘呈现了牢牢贴近大地的坚守品质,又向外扩展书写了对于远方的期盼与渴望。因此,家乡与远方的双向博弈成为故事发展的潜在动力,去远方成为小说主要人物的内心冲突,他们的生命在坚守与逃离的较量中得以成长。

  金嘎等人物形象,就是荒原上那些躁动的想要离开的灵魂。他们在离开的行动里挣扎,而他们最终能否离开荒原实现梦想,作者没有给予明确回答,留给了读者无限的想象与思考。

  金嘎拥有惊人的学习天赋,很快学会几百个汉字,能背诵古诗,学习使他感觉到将来一片光明,他希望成为知识分子离开草原去城市生活。虽然最终金嘎永远留在了荒原,但读者可以窥见,文明的种子已经在艰难的环境中发芽。

  追寻生命意义是人类一直探索和思考的问题。小说中,作者用质朴的文字,刻画出6个性格迥异的人物,张扬易怒的确罗、憨厚老实的金嘎、忧郁多情的南什嘉、固执传统的兀斯等。在这趟行程中,有人重拾生活的信心,有人学会在孤独中成长,也有人开始重新思考生命的意义。

  “灭鼠”是牧区生活必不可少的环节,因此,“灭鼠”便成为了本书的重要素材。灭鼠工作队在投药过程中,确罗玩弄老鼠尸体,引来了大家的不满。兀斯用草原人民一直信服的因果观,制止了确罗的行为。索南才让刻画确罗这样一个人物形象,一边是为了告诫人类在大自然面前应秉持敬畏之心,一边是感慨,随着生产力的发展,草原儿女身上游牧精神的缺失。兀斯作为整个队伍里年龄最大的牧民,认为老鼠如草原上所有的生灵一样,是有温度有灵魂的,即使是一具尸体,也应当给予尊重。在听了兀斯的一段往事之后,确罗内心深处柔软的一面被唤醒。

  索南才让把故事发生的地点置于偏僻寒冷的荒原上,然而他笔下的每一个人物都是有温度的。在长达3个多月的山区生活中,卡尔诺用阅读打发时间,然而像金嘎、确罗这样的年轻人,普遍都不识字,并且热衷于开玩笑和捉弄他人。受文化水平的限制,他们没有意识到精神上的荒芜,比脚下所能感受到的这块儿荒原更加令人唏嘘。我想,索南才让在展示牧民精神世界的同时,也在用“知识就是力量”这种观念引导众人。当寒冬褪去,“荒原”依然是昔日那个广袤无垠的草原,唯有精神上的救赎才能带我们走出内心的荒原。

  寒冷与孤独是人生的常态,我们要靠自己才能完成自我救赎。故事的结尾,金嘎带着梦想在凛冽的寒风中有骨气地离去,卡尔诺开始重新思考人生的意义,确罗将永远带着愧疚活着,兀斯可以放心地把牧区工作交给年轻人。对于他们而言,这次灭鼠的经历无疑是一种成长。

  《荒原上》如同现实社会的一个缩影,我们每个人都像行走在“荒原”上的牧民,只有在“风吹”和“雪花”的凛冽中成长,才能真正明白生命的意义。

  与一些带有说教意味的乡土作品不同,《荒原上》一书没有高高在上地认为要守卫一方净土,也并没有将生存的大地美化成让人无法涉足的圣地,而是用“荒原”去指代。这是看透了生活的本质,并且承认它“平凡”后才有的勇气。

  荒原用它的广袤包容着一切。在荒原上,野蛮与温顺并不对峙,而是统一在每个人不同的处境之中。那些看似勇敢的人,在面对爱情时变得懦弱,而看似野蛮、懒散的人,心中却有对诗和远方的追求……这是对真实的人的书写。面对荒原,作家选择在黑暗中点一盏灯,在乏味的生活里安排一群有趣味的人,在极端的孤独中描写出人类共有的情感和记忆。

  小说用最朴实的文字写最真实的生活:当灭鼠队伍出发时,一切都是那么“平平常常”,犹如农家耕地施肥、除草浇水般的习以为常。这种天然的生活方式,来自他们对祖先事业的继承,来自对父辈生活的“重复”。在这片由时间和空间组成的荒原上,一代代人在从事着伟大或渺小的事业,而这正是他们的生活,是他们为生活赋予的意义。

  全文贴切地将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”这句诗用在了灭鼠队伍的日常生活中,让这样一项寂寂无闻的事业有了《从军行》的气魄。然而,“黄沙百战穿金甲,不破楼兰终不还”的理想终究未能实现,鼠害不会消失,荒原上依然会有寒风暴雪,但依然会有继续跋涉在寒风和暴雪中灭鼠的人,他们也会在孤独的时候讲起故事,用以祭奠那些曾经在荒原上企图种出春天的理想者。

  无论是空间上的荒原,还是时间上的荒原,《荒原上》都讲出了一个自由行吟诗人的精神游牧状态,他并不抗拒现实,这种对生活的豁达决定了他的荒原并不荒凉和凄冷。也许只有像索南才让这样的牧民作家,才能真正理解乡土社会的时代处境:当城市的灯火同那些远处长出的牧草一样吸引他们一次次游走时,他们便把生活带到了无数个分散移动的地方。这些所到之处即便可以称之为家,却永远没有一个真正能系住魂灵的根。而无根地漂流在荒原上,是当下乡土社会转型背景下无数个我们的真实写照。好在有《荒原上》,让我们用冬天的心肠看待生活,也告诉我们,在冰层之下,春天正在生长。

  与前辈作家不同,《荒原上》舍弃了“高原抒写”的瑰丽神奇,将笔触转向青年们“灭鼠”过程中的饮酒、斗嘴和恋爱这些日常小事。这是一次对向往之地逐渐“祛魅”的阅读体验,草原青年的生活深深地吸引着我。

  在灭鼠工作队这样一个小社会,有啰嗦的长者、无能的管理者、天真的伙伴,卡尔诺作为一个读过书的青年,最初很难融入群体,总是独自看书入睡。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,卡尔诺以最自信的知识赢得了爱情与友情。然而好景不长,爱情及友情两条主线先后以主人公遭受重创收尾。

  成长是残酷的,被认为是“用灵魂读诗的诗人”金嘎之所以带有诗性,或许是因为他身上的某些孩童气质——天才的学习能力和迟缓的心智认知。金嘎带着尊严留在了诗中的世界,看到这里,我不再为金嘎的死去而悲伤,那些牧场上所经历的“风吹和雪花”是生之凛冽,也是生命的绽放。卡尔诺在这次死亡中同样得到成长。剥开草原牧区这层凛冽的外衣,我们与卡尔诺渴望固守纯真而又不得不面对成长的苦恼何其相似。好在,我们终将迈出这一步,去徜徉更加辽阔的草原,探寻更加悠远的河流。

  “青海长云暗雪山,孤城遥望玉门关”,金嘎带着这句诗离开了,玉门关另一面的世界究竟如何?我想,卡尔诺会继续探寻下去。黄河对中华儿女的滋养始终如故,不论农耕地区还是游牧地区,文脉相连,只要有我们彼此的对望,人民的精神世界便不会是“荒原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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